我是父亲的第二个儿子,为此,父亲超生被罚款,乡村教师的父亲那时候的工资只有200多,因为我的降临罚了500。父亲在结婚之前一直是体育教练,在他手上曾一度出过两个省级田径冠军,那时候的父亲声名显赫,风光一时。后来,父亲为了照顾瘫痪在床的爷爷主动申请回到乡下,甘愿做了一名中学的普通体育老师。听母亲说,生我的那天正好是立春,下着大雪,父亲却不在家,正在兰州参加百名优秀教师的颁奖大会。
父亲在这个中学一呆就是三十多年。如今这个学校的老师几乎都是父亲的学生,甚至学生的学生都来这个学校成了老师。父亲的脾气很暴躁,动辄吼叫、挥拳头,这也许跟他曾经做过体育教练有关。父亲当了一辈子老师,永远是最难管的那个毕业班班主任,学生都怕父亲。父亲的衣着永远只有两种,不是运动服就是中山装。在学生面前,父亲的表情永远严肃,冷俊。父亲热爱体育,忠诚教育,父亲六十岁退休,六十岁在操场上依然亲自做示范动作,无论是跳高、跳远、跳沙坑还是打篮球。父亲的脸色很黑,几十年露天操场风吹日晒,那是一种沧桑,一种见证,一种刚强,那就是父亲的本色。
听母亲讲,我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喊着父亲的名字,当时奶奶在叫父亲,我咿呀跟着喊了出来。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在晚饭后架我于肩头,我一双小手揪着他的头发,一家接一家的到巷子里的邻居家串门。那时候,我的口袋里总是满满的。可是我不像别的孩子那么调皮,因为我有病,身体弱,不能跟别的小孩一样野。我孱弱的身体没有遗传到父亲好体质的基因,父亲是那么强壮有力,而我却皮包骨头那么瘦小。我的眼睛在大约5岁的时候开始痛,后来就很痒,痛痒难忍之下我得不停的眨眼睛,眨眼的感觉就像瘙痒难受的背上用手挠过一样舒坦些。可是慢慢就成了习惯,我开始不停的眨眼,比正常人眨眼的频率快得吓人。由于长时间的眼睛磨损,我的眼角破裂,发炎,感染,严重的时候甚至眼睛会流血流脓。
这期间,父母为我四处奔走,去了好多的医院吃了好多的药,都没有好转。绝望的父亲背着我上了省城最大的一家医院,医生说是先天肝脏发育不全,肝脏和眼睛有密切的关连,只能吃着药看情况,也许随着年龄一天天增长会自己好起来。我每天吃着那苦的要命的中药,难以下咽,后来我开玩笑说我吃的药可以将一只山羊喂大的。
在我生病的日子里,母亲老是偷偷一个人哭,父亲只是一个劲的抽烟,连做梦都在咳嗽。为了给我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那时候哥哥刚上了学,父母省吃检用供给着我的医药费和哥哥的学费。为了挣几百块,父亲寒暑假也不住家,给学校看大门。晚饭后,父亲就拿着手电筒走了,我躺在炕头上,母亲在厨房,哥哥在写作业,家里安静的可怕。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仿佛这一切不幸都是我造成的,都是因为我的到来,使这个原本幸福的家变得如此贫穷、落魄。
14岁那年,我的一个姑姑给父亲一个好消息,离我家很远的山上来了个云游的道士,他用针灸治好了不少有眼疾的病人。在那个开满桃花的山上,我半月去一次,坚持扎了半年的甘针。最多受针的一次,身上扎了74根银针,我开玩笑说我已经万箭穿身千疮百孔了......
一年后,眼睛奇迹般痊愈,欢得我一个人跑到山上,远望那不怎么漂亮的原野,世界像刚下过雨一样清晰,没有绿色的山竟也是那么美丽动人。父亲大悦,破例喝了酒,滴酒不沾的他两杯就醉了。长这么大,我第一次那么清楚的看父亲,他熟睡着,父亲好瘦,黑黑的脸,父亲好憔悴,花白了头发。我给父亲盖好被子,忽然想哭。
我像一匹脱缰的小马驹一样对这个可视的世界好奇,也许父母心中对我一直感觉有愧,他们对我没有象要求哥哥那样严格。记不清犯了多少错,闯了多少祸,父亲总是沉着脸一声不吭的给人家道歉致意赔东西。我总是屡教不改,甚至变本加厉。
中学时候的我,放荡不羁,抽烟、喝酒、打架、早恋、偷家里的钱......几乎青春期所有的错误我都挨个触犯,如果不是小时候不能疯,不定我变成个什么样子。终于,在一次我嬉戏时落入村里那条大水坝被人救起后,父亲愤怒了。父亲第一次打我,他真的生气了,关起门来,拾起笤帚对我一阵海扁。我开始惧怕父亲。
我离家出走过三次,每次都走不远,天黑了害怕了肚子也饿了,又自己给自己鼓气,一路唱着歌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回家。父亲还是沉着脸一声不吭,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吃饱了饭,钻进被窝里,奶奶告诉我说自从我出门后父亲就没回家,肯定是找我去了。我开始后悔。
我以全市第23名的成绩考入重点高中,后自己却偷偷参加了中专考试(当时中专技校分数高于重点高中,毕业后返乡工作包分配),瞒着父亲填写了去杭州上学的志愿,杭州是那年全国中专招生离家最远的地方,这个只停留在电视印象中的天堂。
父亲知道了,暴跳如雷,坚决不同意。由于生气,他脸上的的青筋隐约可见。我胆怯却坚持,父亲要去找教育局改回来,我喊着说我就不!父亲愤怒了,一巴掌狠狠掴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长这么大,父亲再一次打我,他复杂的眼神中透露着不安和焦躁,还有不解。
父亲将手掌高举在半空中,那么地望着我,眼神像一匹老马看着自己带大的一只小鹿。
天黑的时候我不敢回家,不敢看父亲那张生气的脸。我站在家门外,家里静的很,偶尔几声父亲抽烟被呛得咳嗽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出来站在我的面前。他只说了句,进来吧。父亲长叹一声,沧桑的老脸满是无奈的表情,我不忍心再看。
父亲到底还是默许了我的决定,他悄悄为我打点着远行的一切,粗糙的大手接过母亲新做好的被褥,弓着腰,眼神往前凑,仔细的叠着,很轻,很轻。 父亲老了。
城市真是个好地方,我以极快的速度融入这种环境,我改变着我的衣着,我的言行,我扩展着我的朋友圈子,我和身边所有人一样出入肯德基麦当劳,喝酒聚会,在网吧包夜打通宵游戏;恋爱,分手,分手了再恋爱;城市是堕落的天堂,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安逸而又舒适,这里风景如画从来没有过黄沙过街,没有家乡看不见绿色的光秃秃的山,没有家乡浑浊了的黄色的水,没有一排排土木尘灰的旧瓦房,没有木讷而善良的村民。
我完全丧失了我做为一个穷山僻壤、来自大山深处少年的朴实和质朴,我奢侈的进出着还不属于我享受的场所,我迷恋着江南女子小鸟的温柔,我完全没了我自己。我以为我可以带着我单纯的心去流浪,去歌唱,去追随我的理想和抱负,却发现,那原来只是儿时的一场梦。梦醒的时候,我大彻大悟,其实我丢弃了我身上最最宝贵的东西,家乡人用它追求梦想,我却用它换取那一丁点微不足道的“爱情”。
父亲每搁一段时间会打电话给我,他叮嘱着我要吃饱穿暖,要节省要好好学习学好专业。我嘴里应着,心里却充满愧疚。
我无耻的花着父亲每月寄来的钱,每月都超支,假期过年回家的时候还要跟朋友借钱买车票。父亲说,没钱的时候打电话,我的心就像被刀子割一下。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我从寝室的二楼跳下,那天是为了心爱的姑娘。没有人发现我不在了,我蜷缩在楼下的水渠沟里,望着黑漆漆的天,滂沱的雨,靠着冰冷的石壁,昏了头脑的哭,象条狗一样!去死吧,所谓的爱情,伤口是痛的,情感是真的,在这个离家千里万里美丽城市的山脚边,有谁知道一个想死的狗在哭呢。
过年回家的时候,一出站台就看见父亲站在出口处等我,下着大雪,父亲定是一大早就出发赶来火车站,浑身象个雪人。而我,却是下午两点才到的火车。
父亲看见我,激动的从我手中接过包,我想自己背,他固执的不肯。父子一前一后的走在街上,我听不清父亲嘴里唠叨着家里的那些琐事的话,从后面看着他走在大雪纷飞的天地间,雪海一线。望着父亲的背影,我第一次有了男人的痛。
第二年,哥哥参加工作了。我开始强制自己节省,下午放学后别人都去街上逛了,我爬在上铺光着身体看书,那段时间吃了太多的黄瓜,女生开始给我起外号。秋天的时候我第一次拿到我人生中第一笔自己挣来的180块稿费,父亲拿着我的书稿送给他所有的同事,我第一次听见父亲在电话那头笑,我仿佛都能看见那笑容,想象阳光绽放在父亲的脸上,彻夜未眠。
毕业后,虽然也经历了坎坷,瞬间的停止、失足、滑落会让我觉得百年流于一瞬,但我从没停止过追求。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又爬起,父亲总是在背后默默支持着我。当接过父亲扔过来的一颗烟,父亲坐下来和我商量事情的时候,我终于明白,自己已经长大。而父亲,也终于把他的儿子当作一个男人。
父亲明显比同龄的人要老,父亲为儿子太过操劳。父亲从不抽我给他买的好烟,家里来人了才拿出来,每次都不忘告诉人家,这是北京的特产烟。父亲从不胜酒力,可是每次我回家的时候他都会拿出锁在柜子里的珍藏,要跟我喝两杯,酒后的他总是滔滔不绝。父亲依然不在乎穿着,可是电话里不时会告戒我,有什么时兴的衣服要舍得钱去买。父亲永远担心儿子在外面有没有吃饱肚子,有没有闯祸生病。
三年前的冬天,父亲早上出门突然脑溢血晕倒,万幸只溢出米粒大一滴血最后送医院及时抢救了过来。没有人告诉我实情,家人怕我担心,每次打电话都谎称父亲去哪里了,最后父亲出院后才敢让他和我通电话。愚蠢木讷的我竟然没从父亲的声调里听出一点异样!身为人子,每每想到父亲电话里那些安好的话,心就隐隐作痛。
脑溢血后来引发脑血栓,伴随而来的是一系列的症状,高血压、半身不遂、肺气肿。那些颜色各异的各种药丸成了父亲每日的三餐口粮,一攥一大把,每顿分几次才能全部喝完。父亲在秋天的时候还能够自己攀上苹果树摘果子,而今最大的能耐却是只能一步步迈着小碎步自己上厕所。
我的儿子出生后我把父母接到北京住了一小段时间,我提前租了轮椅,早早进到火车站站台,我开着车拉着父母专程路过长安街,我缓缓驶过天安门广场想让父亲看看他一直憧憬的画面。我从后视镜看着父亲掩饰不住的激动神情,那专注的神情烫伤了一个儿子的自尊。我恨自己没有常回家探望,我恨自己没有在父亲健康的时候接他过来,我恨自己没有让父亲体验一下坐飞机,而他现在的身体条件已经没办法感受飞行了。
晚上我给父亲洗澡,父亲真瘦啊,摸着的尽是骨头,仿佛枯树的躯干。我都不敢太用力揉搓,生怕稍一用力捏碎这把老骨头。午夜,妻儿已经入睡,我的心疼痛如锥刺,懊悔愧疚将我整个淹没,我把头深深埋在在枕头底下然后泣不成声。
身在他乡,最担心的就是父亲的身体,每次看见老家来电我都会惶恐不安,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父亲如今的身体恢复到勉强能够自理生活。使筷子不得力,哆哆嗦嗦,半身不遂,半蜷着一只手臂。走路蹑着小碎步,踉踉跄跄。吃一种利尿的药,每天上厕所无数,不厌其烦。性情急转,那个脾气暴躁的倔强之人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慈祥温顺的老头。
甚至爱哭,说到一些伤心事眼泪就簌簌的流出来,原先只会微笑的父亲,变得无比脆弱,总是流眼泪,母亲照顾他,哭;我哥给他削水果,哭;亲朋好友来探望唠家常,哭;多次住院,看着钱如流水般被花掉,哭。
天天跟孙子抢遥控器,数落母亲饭菜里多放了盐,一到晚上九点钟就进房间睡觉,雷打不动。记忆力下降,看着体育频道自言自语说裁判没有发现犯规。
即使是这样,父亲依然操心离家在外的儿子,经常偷偷给在北京的我打电话。父亲每次打来电话,总是说躺着躺着就想和我说说话。我强忍着泪水,听着父亲每次重复说着家里一切都好的那句老话。多年在社会摸爬滚打的历练,让我开始不断成熟,曾经觉得自己早已经长大,曾经以为我已经象父亲那样坚强。而现在,我又觉得在父亲眼里我永远是个孩子,而现在,我只想说,我爱父亲。
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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