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肯定都知道我为什么写这个故事。
嘘。
老韩刚来广州那会,董小姐还没有烂大街。他抱着吉他摇头晃脑给我来了一首,说是献给我,抵上这个月借住我家的房租。“别瞎逼逼唱了,我给你找来一头野马。”我摁熄手里的烟,去给我们的董小姐开门。
和所有民谣狗的女神一样,我们的董小姐并不需要很漂亮,但一定不能是大众脸,脸上得有一些让人念念不忘的小细节。她的颧骨好似瘦削的山峦,目光就如水一样在当中淌过。我时常忍不住痴痴看她,然后告诉她,我觉得你的脸上有万水千山的迷人,只恨我却不能操你。
所以我改成用语言来实现对她的欲望,每次的形容都有迭出的新花样。
每一次她都说,呸。
对了,我们的董小姐不姓董,不过我们还是喊她董小姐吧,让她曾经爱得成了傻逼的那个男人姓董。
“这是你上次说要给我介绍约炮的那个兰州小哥吗?”董小姐坐下来,手法娴熟地点起烟。老韩看起来有点局促,手放在吉他上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其实董小姐也是个局促的人,每次见陌生人她都会点烟,摆出一副要问候对方全家的阵势,其实按打火机的手指都在颤抖。
“不是那个。这是老韩。”我把她手里的打火机拿过来,给她点上。老韩有点发愣。“来老韩,笑一个。”老韩终于不情不愿地咧开嘴,露出他的大白牙。
那个下午仿佛就定格在老韩一口灿烂的白牙上。
如果生活也能像老韩的牙齿,洁白、坚硬,一口咬断过去就好了。
我跟董小姐相识在高二开学的那年秋天,那时候我们好像都没什么过去,后来上了大学,不知怎么的,几年就好像过完了前半辈子。
我还记得很清楚,考一模前的那个晚上,董小姐来我宿舍和我挤一张床。那晚有大雷雨,她是美术生,她说反正你成绩好,陪我聊一晚上,明天随便考考。她焦躁地给我讲她在外学画时认识的那个老师,他们差一点就做爱了,可是她正在例假。“我特别想知道做爱是什么样子的”,她把脸埋在我颈窝,我心不在焉地听她低声絮絮,手里不住抚摸她顺滑的长发,周遭都充盈着年轻女孩肉体的气味。单人床上的窗漏进来一些光亮,倾泻到她的发丝上就凝成一种非常稠厚的质感,软软地荡漾着,化不开来。我从来没有和同龄的女孩这么亲近过,她的长发黑得惊人,上面明晃晃的光一下子涌到了我的胸腔里,撞得我心脏发烫。
十七八岁的女孩真是一种惊人的造物, 我撩起她的宽松的校服下摆开始抚摸她的颈项,后背,腰肢,异乎寻常光洁的肌肤,从指间传来的腰肢陡窄的线条能一下子扼住呼吸。她还在低语,我开始找寻她的嘴唇。不要让她再讲该死的男人了,那些俗气的、令人生厌的动物,根本不应该来破坏这个绝妙的时刻。她没有拒绝。我们闭着眼睛,开始接吻。这种感觉如此笨拙,她的手缠上我的背,想要贴紧些,我们的胸部挤在一起,却根本没法消弭这最后的微末距离。
我们无限亲密,又很疏离,我只恨不得将她吮吸、融到我的身体里来,手上全是冰块一样的触感,和男人灼热的身体全然不同,恍如抚摸并且亲吻着我自己。我对她狂热的爱欲,仿佛是对我本身狂热的自恋。
作为女人去爱一个女人,大约是世上最美妙的事了。世界与本体融合在一起,堕入无穷无尽的狂恋漩涡,在潮湿的喘息里目见极致的美,女人丰饶如粮仓又苍凉如沙丘的乳房,竖琴一样的肋骨,窄长的肚脐如同流泪的眼,长长的、长长的腿犹如通往永恒的桥……
可惜董小姐始终没有明白这一点。高考以后,她就跟老董在一起了。那个暑假,她告诉我,每天他们都在一起。她让老董脱光衣服给她当裸模写生,他不干,说要她也脱了才公平,于是他们赤裸的身体相互对峙,她的笔触沙沙砥砺画纸,直到他过来,把她的画纸揉成一团,再拦腰抱着她扔到床上。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他们不要命地做爱。
她告诉我,现在终于明白做爱是什么样子的了,“就像是坐在一个没有顶盖也没有窗玻璃的汽车里在海上猛开,你想喊却喊不出来,最后只好撕破喉咙尖叫,然后跳到海里,叫声变成咕嘟咕嘟的气泡,一大群彩色鱼懒洋洋游过来,你感到脸上全是眼泪”。我不愿意仔细听她讲,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的乌黑长发中间那段分界,青中泛白的头皮,极其干净、一丝不苟,像某种易碎的瓷器,敲一敲会有空灵的回响。我想,那个男人脏兮兮的的手掌,会抚摸这段头皮吗,就像是恶狠狠的践踏,逼近无限洁净的女性肉体。想到这里,我简直要恨出眼泪来。却又蓦然听见她语气恍惚地说,“每次和他一起的高潮,我都会掉眼泪。”
后来董小姐提起老董,总是一脸轻蔑,说要不是他能连续做两个小时,我才不会傻逼兮兮地一直忘不了。
多数人的所谓爱情不过是用爱来粉饰性,他们是幸运的。有的人却偏偏要用性来掩饰爱,总也不肯承认那是让人疼痛不堪的爱情。我们的董小姐,就是后面这种倒霉鬼。
高中毕业以后,老董去了兰州读大学,而董小姐留在了广州读美术。好几次,她找假期打算坐飞机回家的同学借学生证,买到兰州的硬座票,三十六个小时。就这样反复折腾快三年,俩人终于分手。那是大三的时候,董小姐开始忙着准备毕业设计,学期中没能腾出时间去看他,后来他干脆地告诉她,他喜欢了一个女孩,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几见钟情。
“我只是接受不了这么俗气的结局,并不是不能接受分手这件事本身”,董小姐来找我喝酒的时候,反复强调。我给她在加了冰块的杯子里满上伏特加,柠檬味,像洗洁精水。一杯下去,她坐在地板上,像她描述过的高潮那样歇斯底里地掉眼泪。“烟。我操。烟。”我翻她包,摸出来一包兰州。她身上滚烫,因为酒精而不停哆嗦,我给她点上火。烟雾缭绕,不知道是不是她忘不了的味道。
后来我看着她瘫睡在地板上,眼泪挟了融妆爬过苍白的脸庞,她的皮肤还没有一丝皱纹,却已经刻满了看不见的痛苦。很多年前我见过一句话,大意是我们都是只有一只翅膀的鸟,拥抱对方才能飞翔。现在想想,谁又能飞得起来呢,我们不过像是两条丧家狗,在破败的生活里彼此舔舐。
我想,董小姐还是需要一个新的男人。
所以我让她和老韩合租。董小姐在一家动画公司当美工,每周上六天班,月薪两千八,老韩给一家广告公司当设计师,薪水大约要比她高上一些,常常把活带回家做到一两点。他们租在了老城区的深巷里,老式居民楼,租金不怎么贵,楼下有档远近驰名的牛三星,路口拐个弯是烧腊店,对面有好几家开到凌晨四点的大排档。
老韩有个念念不忘的女神,一年前去了英国念硕士,他给我看过照片,皮肤白皙,戴着一顶绒线小红帽,笑容干干净净。而董小姐还是只抽兰州。不过生活无非是那么点事,董小姐有时候深夜帮着老韩改设计,老韩有时候周六早点爬起来煮好两人份的早餐,两个不是没有故事的男女同学顺理成章地开始牵着手去吃宵夜,排队喝那档出名的牛三星汤,周日一起去烧腊店斩料带回家吃。
我总觉得,我们对生活的所有执念最终都是要流散成人间烟火的。所以趁着年轻,才要拼命执着。后来我试着找了两任女友,一个有着油光水滑的黑长发,一个有着好似随时要被晒伤的高颧骨。不过她们都没有当年的董小姐年轻,也没有她美丽,说到底,我好像再也找不到那时候在董小姐身上看见的自己的倒影。那种深潭水影般的惊艳,再也打捞不回来。
就这样过了快一年,租约差不多要到期。董小姐打电话告诉我,她刚刚去面试得到了一个重点中学美术老师的教职,不知道要不要搬走。“可是我是真舍不得这里的牛三星啊,还有大排档的砂锅粥,你不知道,我都胖了好多”。我什么都知道,她舍不得的恐怕还是陪她吃这些的那个人。
过了几天,老韩抱着吉他来了我家。他的头发不再那么乱糟糟,脸上也少了一些青春的困苦和忧愁,却不再露出他的一口白牙。他的来意也很简单,北京有家知名的广告公司挖他去当首席设计师。“我觉得我不想在任何一个城市呆上超过一年。”他非要给我再唱上一首歌,“我订了下周的机票,不像从前坐火车那么方便把吉他带着,何况我现在也很少唱了。这吉他放你这,也许以后我会回来取。”
“亲爱的昨晚你在我梦里/敲着窗户一脸哀愁/你看着睡着了的我/轻声说着嘿你还不够成熟……亲爱的我要和你结婚/就在不远的2013年/然后我们再生一个孩子/然后等我们老了/就死在梦里吧……”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唱这首歌,毕竟2013年都已经快过完了。
临走了,老韩忽然嘀咕了一句,“我真觉得当老师挺好的,还是重点中学。”
所以最后我们好像都得到了我们想要的结局,老韩在北京租上了比之前贵五倍的房子,董小姐准备去重点中学上课,我开始和男人约会。生活里毕竟没有那么多的野马,也没有那么多的草原,我们总要学着不再感到绝望。
为了庆祝她找到的新工作,我和董小姐决定在她搬走之前再吃一回楼下的大排档。席间箸来箸往,闷闷不欢,董小姐连喝了几杯啤酒,双颊酡红,开始发表讲演。“从前想起老董,想起的总是他的好,他的下巴的弧度,脸颊上的痣,背上的细密汗毛,总觉得他是独一无二剪裁出来的,想起他跑很远给我买一瓶梅子绿茶,想起我们相对着吃牛肉面,面碗热气升腾都糊到脸上变成圆滚滚的水珠,之后想起的全是他的坏,他的鼾声,汗味,随身带着的前女友寄来的明信片,他的暴躁脾气和自私自利,但是就是怎么都忘不了。奇怪得很,现在这些却是拼了命都记不起来,我给你讲着这些在心里重复过千百次的每一条记忆,但是当中的感受却好像全被掏空了。”她笑着要和我干杯,颧骨不再如山峦,笑意丰腴,她确实是胖了。
她没有提起老韩,我也没有。
吃过宵夜,她送我去地铁站。走过街角的时候,有个流浪歌手在唱着最近火得漫山遍野的董小姐。“鼓楼的夜晚时间匆匆,陌生的人,请给我一支兰州……”董小姐停住脚步,翻了翻包里,把一整包的兰州打开,全抖落在那打开的吉他盒里。“全给你。”她微笑。
直到走出很远,我听见她轻轻叹气,问我,“不知道鼓楼的夜晚是不是真的时间匆匆?”
她的长发还是和十八岁的时候一样黑得惊人,闪着明晃晃的光,于是我想起了那年读过的一句诗。
“年轻时我们曾经相爱却浑然不知。”
请给我一支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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